去國多年，自從孩子成家後，才感到真正的安置下來，此時的心境，有如蘇軾的曠達胸懷：此心安處是吾鄉。劉墉說過：「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心靈世界，在心靈深處總是隱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人物，陪伴著歡欣和淒楚，平常被鎖住，自己不願意提起，也不願被人知道，有一天心靈澄清了，世俗心弱了，再也鎖不住，便一一浮現出來……。」但是這顆世俗心，卻無時無刻折磨我十數年。

回故鄉不下十次，每次都會到石崗子的客家庄走一趟，不管是蕭瑟的寒冬，還是蟬鳴的仲夏。在遠處望著它，我像是一位失憶的老人，在努力找尋心靈中曾經佇足過的記憶，那是混合著愧疚、虧欠，恨自己的卑鄙和私心。而今世俗心淡了，老淚卻不聽使喚，好像在訴說一個古老的故事……。

當兵的時候，部隊駐守在新埔，那是一個純樸的客家庄。我帶領通信排，在那裡參加過無數次的對抗演習，新埔、石崗子、關西等地，我可以說是足跡踏遍。

記得那年橘子長得滿樹，我帶著通信兵忙著架線，準備營對抗的演習。軍隊的對抗演習，其實就是一個實戰的模擬，不管是戰術、戰略、軍紀都和戰埸一樣，不能出差錯。演習前，連長特別召集幹部會議，在有老百姓居住的地方，一定要嚴守軍紀，不可偷雞摸狗，不能破壞莊稼，不拿一針一線，違者連坐處分。累了一天，火頭軍就地埋鍋造飯，晚飯後便席地而臥，在夜光下望著滿樹橙黃色的橘子，只有流口水的份，深怕瓜田李下造成大錯。

第二天，連部傳來消息，老百姓告狀到營部，有人偷採他們的橘子。營部派人來調檢，果然在昨晚夜宿的地方，發現許多橘子皮，破壞莊稼的罪名成立了。對再兩個月便要退伍的我來說，無非是一記悶棍。排兵犯錯，排長、連長、營長都要受到連坐處分。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，那些犯錯的小兵個個都噤若寒蟬，悔不當初，卻又想不出彌補的方法。尤其是我最無辜，數了一年多的饅頭，好不容易剩下六十個，卻遭到無妄之災。

一星期的對抗演習，心裡忐忑和沮喪，好像度日如年。晚餐後，傳令兵通知我，有一位小女生求見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位留門頭，身穿白衣黑裙的學生，手裡提著一簍橘子，面帶幾分羞赧。她說：「前幾天的橘子，是我瞞著母親送給你們的，沒想到會給你們帶來那麼大的麻煩。」真是上蒼憐我，在緊要關頭出現了救星。我知道，她是為了救我，才會在她母親前面說謊，為了勞軍才送橘子給我們，好一個天衣無縫的藉口，這樁違反軍紀的事，因為她的相助暫時平息了。

退伍後，每逢假日我都會趕到石崗子探望她，因為那是一份感恩的心。從來沒想到，我眼中的小女生，幾年後會和我發生戀情。

她是一個單親的孩子，母親離鄉到城裡工作，和已婚的男人珠胎暗結，男人是愛著她，但是不想要孩子。她知道男人不會為她拋棄太太，男人只是想佔有她的肉體。她毅然地離開那個男人，回到老家，堅持把孩子生下來，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拔長大，最難熬的是那些異樣的眼光。幾年後，唯一能依靠的父母相繼去逝，留下一對伶仃孤苦的母女。

聽她訴說坎坷的身世後，除了先前的感恩，而今又多一份同情。我心裡默許，我要照顧她一生一世。

在她老家的對面有一條溪，溪畔另一邊有一座山，山上有一古剎──聖帝廟，無數日子我們同登聖帝廟，看石匠雕龍柱，並肩坐看日落，編織著美麗的夢，我們的戀情像橘園裡的橘子，由深綠漸漸橙?，年復一年。

我告訴她一個不好的消息，我們全家要移民國外，她並不感驚訝，表情是那麼篤定。她說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我：我們有孩子了。我一時不知所措，好像亂了方寸，頓時憂容滿面，我像那個沒有?當的男人一樣，沒有主動要求留下孩子，我在她的臉上看到陌落的表情。

真恨自己沒用，連陪她到婦產科的勇氣都沒有。看她蒼白著臉走出醫院，我緊緊擁著她，是內疚，是不忍，是疼惜。我要她等我，安定後我會回來接她。她顫抖著、落淚，眼淚裡閃著承諾、期盼、離愁。

在國外非法居留多年，對她的承諾便一直延宕下去。為了生存我和當地的女人結婚，而取得合法的身份。我努力經營這個婚姻，但是心靈深處卻有一份無人知曉的虧欠。我對這個婚姻負責的同時，心靈卻要背負一個包袱，就是那永遠不能實現的諾言，……。

她是否兒女成群？日子過得好嗎？十數年的疑問縈繞在心頭。也是橘黃的季節，我終於走向那個像是熟悉卻又陌生的土埆屋，有位老婦拄著杖走出來，我遠遠地望著她。倆人都老了，還有什麼激情？見了面又能改變什麼？

鄰居說：「這位婦人一直都沒結婚，好像一輩子都在等一個人。真是一位善良的好婦人，她把橘園整理得很好，像是生命的寄託，每年橘子橙?時，便免費開放給大家採擷，這麼善良的人，卻孤伶伶地過一生，上蒼無情，真是可憐呀！」

無情的不是上蒼，這句話猛猛地在我心上砍一刀。自古多情常落淚，紅塵有愛總傷心。我託人留下一筆錢給她，應該足?她終老。在做這個決定之後，突然間發現自己還是那麼的世俗和齷齪，想用庸俗的金錢，去彌補四十年的青春歲月。一個無法實現的諾言，卻讓一個純潔的人信守一輩子，天若有情天亦悲。

我在雷藏寺為我們未曾謀面的孩子，供了一個水子靈的靈位，每年的祈福法會，也會為那位曾經在心中佇足過的小女生，不，應該說是老婦人，報名祈福。這樣做並不是想求心安，而是希望藉著修行的方式，能?化解這一世的愛恨情愁，願來生再結善緣。